《種子》（88）
十分鐘過去，我、萬珂、莊鄒下樓去，在屋苑大閘前分道揚鑣。
「唔一齊行？」假萬珂幾可亂真。
「唔喇！我想一個人靜下。」我對老豆老媽的死，不但不感一絲悲傷，反覺如釋重負，真正解開與他們之間的羈絆。「領事館同入境處電郵咗好多資料同表格畀我，我要啲時間消化下，然後開始搞老豆老媽啲身後事。」
「使唔使幫手？」假萬珂依依不捨，提醒我必須心如止水。
「唔使客氣。我自己一個搞得掂。聽日見。」我決絕地轉身離開，不再糾纏下去。
近來發生太多重要事，多得讓我來不及反應。父母去世、假萬珂出現、麥澤墮樓，緊接發生的三件事，不約而同逼令我認真反思：自己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由我出生一刻，到十三歲的某天，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曾以為這是必然的。無可否認，他們曾是我的世界中心。我的快樂與哀愁，有九成九是因他們而生起。反觀與同輩之間的軼事，哭過笑過後，全都可以拋諸腦後。我曾是喜歡繞著兩老打圈轉的小孩子，但他們選擇拋下我。
我恨、我怨，日日如是。最後，我習慣了怨恨，忘卻怨恨以外的生活。我覺得自己很可憐，認為他們欠我很多。五年多來，我一直以「怨恨」為生活重心。
四姝出現，有意無意地緩解我的怨恨。失去怨恨，我開始不成形。需要寄託、依附，於是找來關心自己最多的萬珂作「愛人」。現在冷靜回想，其實我真的不是喜歡萬珂，而是找她作替代品。
難怪假萬珂會稱真萬珂為「一件滿足你（我）精神需要嘅工具」。我根本一早意識到這事情，可恨在現實中，我沒勇氣承認自己是個不堪的人，如此利用他人的愛。於是一拖再拖，給她假希望…
老豆完成手上的任務後，特意借故帶我到豹房上一課，明明白白地指出問題所在，清清楚楚地示範解決方法，但我統統視而不見。他不但沒有放棄，臨死前還盡力開導我。可惜，他的心意被浪費了：此時此刻，我還在否定自己。
「我做不來的…」
「怎麼辦？不明白…」
「有可能嗎？」
麥澤墮樓，外賣哥的軟弱是促成事件其中一個重要因素。這提醒了我：我的軟弱，同樣可以致萬珂於死地。由於萬珂沒有表面傷痕，仍能「如常」生活，我總能以自欺欺人心態告訴自己：情況不是那麼嚴峻，不用太緊張。這想法豈不等於慢性殺害萬珂？
事實證明，我是個累人累物的壞傢伙…世界不應派人來救我…
門鈴響起。我心頭一顫，覺得門後是世界派來救我的另一幫人。還猶豫著應否開門時，門把竟然自動扭動。龍知銳？！他怎會知道後備匙的位置？
「信唔信我報警拉你！？」我亮出電話。
「我唔信。」他聳聳肩，和在醫院碰面時的拘謹態度天淵之別：「真係唔使咁緊張！純粹想搵你下偈啫！」他單人匹馬前來，沒有保鑣侍奉在旁。
「我同你無嘢好傾！你快啲走！龍知梓細佬都無情講！」我輸入龍知梓的電話號碼。他該不想事情鬧大見報。
「阿言嘅事，都無興趣？」他簡單一句，止住了我的手部動作。直接走入廚房，從雪櫃挑選汽水。「佢呢幾年去咗邊、做過咩，你唔想知咩？佢點解去咗哥哥（龍知梓）身邊、同哥哥有咩關係，你無興趣知？」他一邊喝汽水，一邊參觀我家，好奇地碰這碰那。對主人房床頭掛相尤其有興趣，駐足觀看良久。
這傢伙有備而來，對我的事情瞭如指掌，說話一矢中的。對！我想知，但同時相信世上不會有免費午餐。
「放鬆啲！」他明白我不會輕易放下戒心：「我今日係以一個『受助者』嘅身份，嚟睇下有無嘢幫到手。」他步出主人房，大剌剌癱坐梳化上，逕自自說自話：「我問佢，可唔可以做我爸爸。佢話，緣份未夠。跟住，我即刻喊咗…」苦笑，眼神焦點落在天花裂紋上。
我心軟了，為那難辨真偽的笑容。不發一言，坐在電腦枱旁邊，上網去，背對他，不予理會。死寂。
十多分鐘後，龍知銳對天花上偶爾爬過的小蟲子說故事。
從前，有一位小朋友，名叫知銳。他有個哥哥，名為知梓。兄弟感情要好，直到有一日，邪惡的媽媽強行帶走知銳，兩兄弟就此分隔兩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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