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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人》微型小說

根據古卷預言,最後一個擁有不死血脈的人已於二十年前誕生。換言之,他或她今年二十歲,正值精彩無限的年紀。

 

我環顧大學飯堂,猜想不死人會否混入校園,湊巧與我成為同學?

 

「阿希,怎麼了?又在思考甚麼古靈精怪的事情嗎?」敏敏踏著小跳步來到我身邊,幼稚得可愛。她學業成績名列前茅,行為模式卻依然維持在小學時期。我曾問她會否覺得自己異相,她表明知道自己異相,奈何這是她緩解壓力的最有效方法。

 

「阿希的腦袋天生就是用來獵奇,沒有其他作用。」與敏敏同來的是俊仔。人如其名,長得俊朗。可惜為人輕狂囂張,說日話毒舌,與大部分人關係欠佳。恐怕世上會跟他當朋友的人只有我和敏敏。

 

「你們有聽過不死人嗎?我懷疑校內有不死人。」我毫不掩飾自己的怪異,反正他們都是怪人。

 

他們互睄一眼,齊齊笑個前仰後翻。

 

「唉!我就是知道你們會這樣!」我苦笑,內心其實樂滋滋的——我喜歡這樣的他們。

 

***

 

夜深,我偷偷離開宿舍,依據古卷內容尋找滿月祭壇。古卷對不死人的下落描述不多,最關鍵的一句是「每隔二十年,不死人會被命運牽引至地平下的滿月祭壇,享用落入陷阱的活羔羊。」

 

這一句,對我和爺爺有著莫名的吸引力。

 

古卷和法器是我們家族的秘寶,一代傳一代,聽聞已流傳了一百代。至於兩件秘寶的來歷、編著者、製造者等重要資料,只有負責保管秘寶的「當家」才會知道。爺爺就是上一代的當家,非但盡忠職守,對古卷內容亦倒背如流,還時常講述不死人事跡給我聽,當作床前小故事。

 

「滿月祭壇是神聖之地。奈何有人立心不良,三番四次想要摧毀這美麗聖潔的地方。於是我們的祖先使計將祭壇隱藏在鬧市當中,令邪惡之人沒法子予以破壞。」

 

「爺爺,你知道滿月祭壇的確實位置嗎?」

 

「在這城市最古老的學府裡頭。」

 

自媽媽失蹤後,爺爺肩負起照顧我的責任,與我感情深厚,可惜他不幸於八年前去世,古卷隨即落入新任當家——我的爸爸——手上。爸爸與爺爺性格迥異,嚴肅拘謹,沉默寡言,與我關係疏離。

 

時日漸增,心結累積,近年我和爸爸瀕臨關係破裂。我上一次與他聯絡已是兩年前的事,討論升讀大學事宜。他對我屬意的學府諸多挑剔,強逼我跟他意願去選擇。我氣得立即離家獨居,後來如願考上心儀大學,還成功申請宿舍……

 

「咦?阿希?」在我經過圖書館附近的小花園時,俊仔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叫住了我。「找不死人嗎?」

 

「你怎麼知道?你也在找不死人嗎?」我口吻輕鬆,內心卻猛烈一揪:預言說今晚是不死人享用活祭品的日子,而祭壇就在這校園範圍內。若俊仔繼續胡亂走動,恐怕會誤墮陷阱,成為活祭品。除非他就是……不,尚有兩個月才是俊仔的生辰,所以他沒可能是不死人。

 

「不找死就不會死!我才不會做找死的事!」俊仔暗嘲我找死,但他眼神略帶閃縮,似乎有事隱瞞。

 

「那麼,你為何在這兒?」我天生好奇心重,當然不會放過俊仔的秘密。

 

俊仔支吾以對之際,熟悉的腳步聲從後急至。是敏敏。

 

「你倆……」敏敏的驚訝程度不亞於我和俊仔:「幽會!」

 

「我才不會跟阿希……你這傢伙!天呀!你這種腦袋怎麼可以考到獎學金!」俊仔浮誇地吵吵嚷嚷,逗得敏敏合不攏嘴。

 

「你們為何會在這裡出現?」我深感不妙,擔心兩位好友會淪為活祭品。

 

俊仔坦言自己約了語言系某女生,但對方沒有應約出現。敏敏說舍友推介她到這花園的荷花池拍照,說滿月直射池面時,池面會泛起若隱若現的詭異綠光。

 

我聞言抬頭一望——滿月?為何是滿月?按農曆計算,今天正值月初,沒可能出現滿月;加上我傍晚時上網查看過天文台資料,確認今晚不會出現滿月,我才膽敢偷溜出來……

 

「……聽來很有趣。我也想去看看。」

 

「好啊!一起去吧!阿希,你要跟來嗎?」

 

「阿希當然會來——他是獵奇狂人!」

 

俊仔和敏敏毫不察覺我的異樣,逕自邊聊邊走。

 

我沒有叫住他們。

 

多個古卷預言已在今夜一一應驗,我萬分確定不死人會今晚出現。這代表我們三人很大機會遇上危險。

 

所以,我決定……

 

「喂!等等我!」我決定不阻止敏敏和俊仔四處溜,藉此增加遇上不死人的機會。

 

***

 

數分鐘後,我們到達荷花池邊。荷花池呈圓形,直徑約十米,被三座紅磚大樓圍在正中央。若從高空俯瞰,不難發現三座紅磚大樓分別座落於一個邊長六百米的等邊三角形的三端,並以三條灰色麻石小徑串連在一起。

 

這所大學成立於百多年前,當時校園面積不大,只有三座紅磚砌成的六層大樓及一個附有荷花池的小花園。後來城市發展令市民對高等教育的需求與日俱增,於是校園升後進行多次大規模擴建工程。而最初的三座紅磚大樓慢慢失去其重要地位,最終翻新為校園裡其中一個中型圖書藏館。

 

「原來是這個荷花池。我曾路經這池三次,也不覺甚麼特別。」俊仔蹲下撥弄池邊一朵半枯荷花。

 

「你是白天時經過嗎?舍友說詭異綠光只會出現在月圓之夜。而且這是近年出現的現象,所以不多人知道。」敏敏抬頭望天,期待雲後的滿月再次現身。

 

說時遲、那時快,大片烏雲中央突然破開一個缺口,滿月銀輝剛好直照池面,一片煙霧狀的詭異綠光自水平面飄升,升上一米半空。

 

俊仔神情興奮,沒有躲避之意,成為第一個接觸綠光的人:「看!是綠……」

 

話音未落,俊仔突然雙眼反白,似是失去知覺,整個人身體左傾掉入池中。敏敏下意識撲前拉住俊仔的手臂,奈何力有不逮,跟俊仔一併掉下去。我不加思索,馬上尾隨跳入池中——古卷預言沒有記載相關事宜,但我肯定這必然與不死人有關。

 

荷花擋光,池水混濁,月輝透不到池中來。伸手不見五指,窒息感來襲,恐懼激增。在水中掙扎十秒後,我突然可以再次順暢呼吸,眼睛亦漸漸適應環境,恢復視力。

 

「阿希!」不遠處的敏敏和俊仔發現我,連忙游過來。二人不單可以正常呼吸,甚至可以在水中說話。「身體沒事吧?趕快回去地面吧!」

 

我猶豫之際,有人從池底輕喚我:「阿希?是阿希嗎?」

 

「走!」敏敏和俊仔大吃一驚,分別挽著我的左右臂使勁往上游。

 

我用力甩開二人,全速往下游向池底的人:「爺爺!」

 

「阿希!」爺爺以溫暖的雙臂擁抱我,好比昔日床前嬉戲的兩爺孫。

 

「爺爺,你怎麼會在池底?」我感受到爺爺的體溫與心跳聲,確認他沒有死去,喜極而泣。

 

「我被你爸用結界封印在池底裡……」爺爺面色玄青,毫不掩飾心裡的恨。

 

「他竟如此待你!」我的驚訝一閃即逝——我沒料到爸爸膽大包天得痛下毒手,卻從不懷疑他的狠。「不用怕!我馬上帶你離開!」

 

我與爺爺手牽手往池面游去。距離水平面尚餘百米之際,池面上的詭異綠光突然穿透水面往下滲散,高速將我們壓回千米深的池底。我們暈頭轉向,短時間內沒能回復精神,只得軟癱在池底稍息。周遭綠光未有消散或是退回池面,反倒凝聚起來,漸成人形。

 

是爸爸。

 

我硬撐起身子,或爬或蠕移近爺爺,擋在他身前,以防爸爸進一步傷害他。

 

「阿希,我看似四十歲,其實已然一百零二歲。那麼,你知道你身後那傢伙多大年紀嗎?」爸爸冷眼盯著貌似七十歲的爺爺。「是二百三十七歲。」

 

我瞬間明白爸爸的意思,卻不以為然:「我們不是秘寶的保管者而已嗎?」

 

「我們家族的所有男丁都是不死人,所以我們會想盡辦法保護古卷和法器。『卷亡,器亡,人亡』,忘記了嗎?」爸爸冷笑,唸出古卷首句。

 

「這跟你封印爺爺有何關連?」我怒吼。

 

「你該知道不死人每隔二十年就要食一次『活羔羊』吧。你知道『羔羊』意指甚麼嗎?」。爸爸的笑容由冷變苦,苦入心扉。

 

「人……所以凡人才會千方百計想要毀滅秘寶和祭壇,滅絕不死人……」古卷縱沒明言,但不難憑蛛絲馬跡推敲出真相。「這跟你封印爺爺有何關連?別試圖轉移視線!」

 

「十七年前,他吃掉你媽……」爸爸強笑著,奈何聲線不自已帶有哭腔:「……在我面前。」

 

「你胡說!媽媽是失蹤,不是死掉!」我無法接受媽媽已死的事實,更無法接受兇手是我一直敬愛的爺爺。

 

「阿希……那是真的……」仍然躺在池底的爺爺半夢半醒,嘴裡喃喃:「但我沒有錯……是命運安排她成為活羔羊……」

 

「不要再將責任推卸予命運!明明是你誘騙她!我當晚加班後收看見她的留言訊息,說你被活羔羊襲擊受傷,需要她前去營救……」爸爸激動非常,面容扭曲。「我趕到現場時,儀式經已開始,水池被結界圍封起來,我只得眼巴巴看著我的妻子被這傢伙活活吃掉……」

 

「爺爺受傷,需要幫忙,是正常不過的事情。說不上誘騙!」我堅信爺爺是無辜的。仁慈的爺爺怎麼可能做出如此殘暴的事?

 

爸爸大受刺激,似乎聽不見我的質疑,掩臉哭哭笑笑,喃喃自語:「為何你會遭遇這種不幸……」

 

看見爸爸痴痴笑笑,對我們視而不見,爺爺從後拉拉我的衣尾,示意一起趁機逃跑。

 

我猶豫了,擔心爸爸會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我的確是討厭他,但看著一個冷漠的人會為另一人傷心得死去活來,其感情之深實非我等旁人會明白……

 

爺爺連番向我打眼色,勸喻我切勿放棄逃走良機。念及爺爺身體虛弱,我只好狠下心腸棄爸爸不顧,與爺爺先行游向水面。

 

本以為可以輕易爬上池邊,誰料水面竟堅硬得有如厚玻璃。任我們不斷猛力拍打亦未能衝破結界,只能隔著水面從荷葉間窺看外邊的世界。苦苦思索尚有何辦法之際,忽然有一人影自池邊探頭出來,手忙腳亂拿出一件奇怪東西不停敲打池面,成功在結界鑿出一條裂縫!

 

裂縫漸闊,我馬上將爺爺托起推上水面。突然又冒出另一人影上前幫忙將爺爺拉到地,然後伸手向我:「快點!」

 

是俊仔!在不遠處破壞結界的是敏敏!

 

我身形略胖,比爺爺重得多。俊仔使盡九牛二虎之力方能助我翻出半個身來。豈料爺爺竟在此時溜到敏敏背後,拾起石塊痛擊敏敏後腦!敏敏慘叫倒地,結界裂縫開始癒合、縮窄。俊仔見狀更急於救起我,不願就此放手應對急步走來的爺爺。

 

「阿希,生日快樂!」爺爺邪笑著,高舉自敏敏手上奪來的奇怪東西,砸向俊仔。

 

最後一刻,俊仔仍然沒有放開我手,我亦沒法子單憑個人之力離開荷花池——他在我眼前被打得頭破血流,我在他面前被結界切成兩半,下半身沉入池底,上半身也就直挺挺的立在池面,泣不成聲。

 

我沒法相信眼前一切!向來冷漠的爸爸為愛情痴狂,和藹可親的爺爺連環殺害我的兩個摯友,我的身體被一分為二,可是我卻沒有任何痛楚,神色亦保持一貫清醒!

 

爺爺再次高舉那奇怪東西,唸咒召喚出圓月。池面上的我甫接觸月亮光線,身體馬上生起變化。牙齒彎長尖銳,雙臂肌肉暴增,十指如爪。這就是不死人的真身!

 

爺爺將敏敏抱到我面前。我看見敏敏的胸腹起起伏伏,方才想起羔羊都必是被活活吃掉的。「阿希,這是我送你的生日大餐!」

 

我依然愣住,暗罵自己腦袋不靈光——不死人為了逃避凡人的追殺,不單會隱姓埋名,甚至虛報出生日期,令凡人無法憑古卷預言尋得其下落。我一直知道這種做法,卻從未懷疑自己的出生日期是否真確。如果我早有聯想,我該不會在今晚離開宿舍……

 

「你只要吃下第一頭活羔羊,就會正式成為不死人,身體會於廿四小時內復原。你將會成為新一任的秘寶保管者,也就是不死人家族的新當家。」爺爺了解我,深知我吃軟不吃硬,於是放輕語調,溫柔勸說。「不過,你當然可以選擇吃掉兩頭活羔羊或是只吃其中一個。男羔羊多肉,女羔羊肉嫩……」

 

「你就是為了穩坐當家位置而傷害爸爸、殺害媽媽……和我的朋友?」我不敢直視如此冷血陌生的爺爺,目光只懂在敏敏和俊仔的臉上徘徊。

 

「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你、為了整個家族!你爸過於感情用事,被你媽迷得神魂顛倒,放棄永生,拒吃活羔羊,寧跟愛人一起老死。他不適合做當家,他會拖垮整個家族,甚至害死你!」爺爺嘗試推動俊仔的身體,奈何俊仔身材高大,絲毫不動。「他接受你媽提議,打算讓你自由選擇是否成為不死人。我當下立即意識到古卷何解會說你是最後一個活死人——因為你爸給你選擇權,而你作出了錯誤選擇!作為你爺爺、不死人的當家,我有責任將你引領上正確的道路!」

 

「爸爸不是自願成為不死人?」我發現爺爺話裡端倪。

 

「說不上『不是自願』……大概就是將他逼至生死邊緣,然後讓他選擇『生』或『死』。」爺爺淡然說,彷彿那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他選擇了『生』。」

 

我苦笑,笑自己現時同樣在生死邊緣。

 

「爺爺,敏敏是我的暗戀對象,我下不了手……」

 

「那就換這個男生吧。」

 

爺爺先將敏敏抱回地面,再使盡九牛二虎之力將俊仔推向池邊。見他疲態畢現,我馬上提出一個方便他的方案:「爺爺,俊仔留在這位置就可以了。你將我移近池邊會更省時省力。」

 

「好主意。」爺爺吁一口氣,照辦如儀。因適才長時間過度施力,爺爺抽著我半身的雙手微微發抖。我憶起兒時與爺爺手牽手逛街的畫面,當時的快樂與溫馨歷歷在目。我真的很喜歡爺爺……

 

手起爪落,旋身翻騰,我有如獵食中的野獸,以極其敏捷的身手、何其凶殘的手法將爺爺大卸八塊。爺爺沒有死去,但也失去活動能力,無法繼續傷害俊仔和敏敏。

 

「你竟選擇『死』!」爺爺萬分失望,不敢相信我的選擇。

 

「雖生猶死:爸爸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自責,悔恨自己未有嘗試好好了解爸爸。

 

「哈哈哈!哈——」爺爺仰天大笑,笑得苦澀,笑著留淚。

 

一切已成定局。

 

我不再猶豫。

 

或爬或蠕去到俊仔身邊,拾起那件古怪東西,看見刻在上面的紋章——我們家族的徽號。難道這就是跟古卷雙雙流傳下來的法器?估是爸爸帶著法器前來找我時,途中遇上剛剛脫險的俊仔和敏敏,請他們幫忙救我,並把法器託付予他們……

 

吼——

 

我昂首咆哮,哮聲震天,林鳥紛飛,山下宿舍燈光齊起,人聲漸沸。

 

「再見……俊仔……敏敏……」我臂力驚人,輕易在池中央用法器鑿穿結界,我和肢離破碎的爺爺齊齊掉往池底去。

 

我一邊緩緩下沉,一邊望著結界迅速癒合。池面越來越遠,越遠越顯細小,直至它像一顆小星星,固定在上方。

 

我軟癱池底,一邊聽著爸爸在旁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媽媽的名字,一邊回憶與爺爺昔日的溫馨種種,一邊向「小星星」許下生日願望。

 

「我想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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