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116）大結局
莊鄒、萬珂、寒菲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向我仨招手。出事後，大家各自忙著，少有聯絡、見面。僅僅四日之隔，生疏四年之感。
「情緒，無問題？」寒菲在分別前輔導我仨情緒，克盡己任。畢竟，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相見。「眼神，唔同晒！」若無人如此直接指出，我仨會以為自己處理得很好。
「無問題！龍知梓只係變咗植物人，又唔係死咗，都仲有希望嘅！」外賣哥佯裝輕鬆。說來動聽，但大家心知肚明，龍知梓選擇放棄自己，就誰也沒能救回他。
「希望你係真心相信自己講嘅說話，表裡如一。」莊鄒說話仍然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口是心非，是外賣哥多世以來的積習，亦是他在輪迴中痛苦不斷的原因。
「梗係！麥澤話，未來未定。所以一日未死，一日都仲有希望。」在龍知梓出事之前，外賣哥已有明顯的轉變，會主動挑戰自己的恐懼，找家人開「家庭聚會」。相信他在龍氏醫院躲藏的日子裡，是經過深切反省的。「我亦都真心信，麥澤一定無事！因為佢係投資落我身上，肯定有賺無蝕！」
「咁就好！安心晒！」寒菲舒懷笑了，說自己已接受新任務，所以要盡快趕去外國做資料搜集。初時還擔心離別太急，經歷重大創傷的大家會適應不來…
我之前私下問過莊鄒，是世界突然分發新任務予寒菲，或是寒菲主動要求接新任務。她答，確切答案只有寒菲知道。但據她多輩子以來的觀察，世界很少分發得這樣急，尤其是對任務失敗的初階修行者，不會那麼苛刻…
𣈱談之間，我有意無意地瞥望寒菲。沒有半分愁緒，談笑自若。多世修來的功力？習慣使然？沒有選擇下的選擇？時間的力量？
一陣極為焦急的腳步聲快速趨近，是神色匆匆的龍知銳。「幾驚趕唔切！」他簡單打個招呼，就開始在名牌斜孭袋裡猛找。貌似龍知梓的他，在情急之下，行為舉止同樣保持爾雅，渾然不知眾人望他望得出神。
找到了。他拿出一個絨面大盒，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予寒菲：「多謝你照顧咗哥哥咁耐！小小心意，希望你唔好嫌棄！」寒菲甚為愕然，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接下小盒。珍而重之地打開。是八撮用絲帶紥好的頭髮。「為方便治療，醫生剃走哥哥全部頭髮。我本來諗住攞啲頭髮去整鑽石俾大家留念，但係你走得太突然…」
「唔緊要！我識整。」寒菲合上盒子。三秒後，再次打開盒子，內裡幾撮頭髮已變成八粒橢圓形透明鑽石，每粒約有一片拇指指甲大小。「永留存。」永遠，是個怎樣的概念？
龍知銳從衫袋掏出一隻款式簡單又可愛的魚型亮銀色戒指托，交予寒菲：「係哥哥之前訂做嘅。」
「多謝。」面對突如其來的「永恆」，寒菲感動得熱淚盈眶。
分發鑽石後，寒菲戴著戒指托，向眾人揮手道別，在最後關頭，匆匆入閘去。
共進午餐後，聚頭的原因消失了，大家各散東西。龍知銳要向龍老太匯報校董會的概況；外賣哥做好隨時舌戰的心理準備，回家為自己和麥澤的未來而努力；莊鄒沒有說明會去哪，大輝立即跟前，提議一起溫習…只餘下我和萬珂在街上並肩走。
今天，我和萬珂的話特別少，僅有甫見面時的一句簡單招呼、點菜時的「睇下想食咩？」和剛剛離開唇邊的半句例行道別說話。
「使唔使傾下偈？」萬珂罕有地打岔別人的說話。但溫柔的笑容，總令人無法生氣。
「嗯。」我有點不知所措，笨頭笨腦地點點頭。
不知道自己有甚麼想說，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整個人像散掉一樣，粉身碎骨，不成形。整個世界不成形，身邊一切不成形，大家在我心中的模樣，同樣不成形。不知道大家在想甚麼，不知道大家在做甚麼。
很遙遠，難以捕捉。就像阿言死去那天，我醉倒公園時看見的那片澄明。
「萬珂…其實我真係好驚死…好驚好似龍知梓咁，經歷千辛萬苦，最後仍然改變唔到『放棄種子』呢個決定，選擇自毀…但係我更加驚好似龍老先生咁，為咗生存，放棄身邊一切，結果仍然難逃一死…咁辛苦，為乜？！橫掂最終都係死，點解要咁努力？」坐在公園長椅上，憶起最後一次見阿言的情境，混和龍知梓和龍老先生的慘狀，我的情緒幾近崩潰。
萬珂把我擁入懷中，重現熱戀那時的溫暖。「點解要驚『死亡』？明明你感到痛苦嘅時候，全部都係生存嘅時刻。唔係應該怕『生存』咩？你都未經歷過死亡，可能死亡之後無痛苦呢？！但係點解都仲係要驚『死亡』，而唔係怕『生存』？因為唔理解『死亡』係乜嘢？咁你又了解『生存』係乜嘢咩？」她的提問，全都很容易明白，但我全都不懂得回答。
「有無諗過，你要驚嘅唔係『死亡』或者『生存』本身，而係你對『死亡』同『生存』嘅個人睇法。令你產生痛苦嘅，係你嘅個人睇法。龍知梓怕生存，所以選擇死亡；龍老先生想生存，所以極力避開死亡。『死亡』同『生存』，係一件自然而然嘅事情，無話好定唔好。而所謂嘅『好』同『唔好』，都係由你自己去界定。」在她溫柔平穩的聲線中，生死都變得淡然。
「聽寒菲、麥澤講過，你一早已經發現種子係指乜嘢。我諗你呢一刻，會更加明白栽種『種子』嘅重要性。大家咁努力嘅原因，唔係繼續生存或者避開死亡，而係可以喺『生存』同『死亡』面前，處之泰然。當你連生死呢個終極難題都唔覺得係一回事，其他小問題，自然不成問題。由於，問題癥結在於『自己』本身，所以千祈唔好否定自己。如果唔係，就等於否定『整個世界』。」她的懷抱，給我無限安全感。
「不過，實行困難嘅原因在於，世界存在數以億計嘅人，每個人嘅諗法都唔同。如果大家都極度堅持自己嗰一套，唔退讓，世界就會出現好多衝突。綜合我哋四人歷世以來嘅觀察，諗到一個小辦法：『平衡』為思想根本，『邏輯』為理解思想嘅方法，『仁愛』為實現思想嘅誘因，『法律』為實現思想嘅方法…」長篇大論，令連日不得安睡的我生起濃厚睡意。
萬珂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難以捕捉。就像阿言死去那天，我醉倒公園時看見的那片澄明。
澄明沒有盡頭，沒有雜念，只有赤裸裸的「我」。
「我」剖開自己胸腔，取出心臟交給我：「可以令我殘缺嘅，只有我。」我不明所以，呆呆接過來。「我」微微一笑，轉身提步，慢慢遠去。
眨眼，「我」消失了，虛空之中，只有他飄渺的聲音：「可以令我完整嘅，只有我。」
「可以打破無限痛苦循環嘅，只有完整嘅我。」我剖開自己胸腔，將心臟安放其中。
*****（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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