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115）
是日，「捐助制度改革事宜」第二次簡介會翌日，也是寒菲離境出發去「工作假期」的日子。機場，某便利店門外。我、大輝和外賣哥並肩背靠牆身，呆等龍知銳和三姝到來。
「幫下眼。睇下靚唔靚。」新一屆「學屆拳王」大輝，從褲袋裡掏出戒指盒，給我和外賣哥品評。
「哇！好靚喎…個盒！」甫打開精美的小盒子，我和外賣哥異口同聲嘲笑起來。沒有寄望過內裡的戒指會鑲鑽石，但萬料不及會連純銀戒指也不是：那是屋村文具店裡的玩具戒指。「咁快求婚？！你已經追番莊鄒？」
「未呀！比賽之後都淨係溫書，無聯絡過佢。」大輝自信十足：「唔使追啦！一定係我嘅！直接求婚就得！可能唔買戒指都得！」
「邊個話隻戒指係俾莊鄒睇！？係俾莊爸莊媽睇！佢哋咁緊張個女，你攞隻玩具戒指求婚？！作死咩！？」外賣哥深諳處世之道，所言甚是。「好心你儲多少少錢，正正經經買對白金戒指。細細粒鑽石，款式簡單嘅，隨時幾千蚊搞掂。炒散一兩個月已經賺到…」
「心急嘛…」大輝搔搔後腦，沒趣地將戒指收好。「好地地一個人，話無就無…所以想做咩，就要盡快做，唔好猶豫…」
四日前，大輝是個思前想後的人。
四日前，外賣哥是個不多話的人。
四日前，龍知梓是個行動自如的大好青年；今日，他是個植物人。
估計，那柄瑞士軍刀是在爺孫對話後、眾人鬆綁前，刺入龍知梓脊椎的。刀柄上沒有龍老先生的指模，但難以判定必是龍知梓所為。因同一軀體內，是同時存在二人的意識。
龍知梓有自毀傾向，不過意志薄弱，難敵強勢的龍老先生；龍老先生生存欲望強烈，惟對龍知梓、龍老太、龍知靈亦有不容忽視的愧疚。甚或是，他們最終互相同化對方，達成共識：不生不死，亦即是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和龍知靈聯絡後，龍知銳將龍老先生的善後計劃略略調整，以車禍解釋龍知梓的重創和龍老先生、龍知靈的死亡。對！龍知靈也死了。近乎同一時間，中風昏迷多年的龍老太甦醒過來…
「咁又唔可以太衝動、完全無計劃…」外賣哥倏忽認真起來：「雖然好多事情唔係我哋可以控制或者預計到，但係可以做啲基本準備，盡量減少意外帶嚟嘅影響…」
「基本準備？例如呢？」大輝真心求教。
「搵個獨居人士做兄弟！」外賣哥突然回復嬉皮笑臉，拍拍我肩膀：「屋企有事，可以即刻有瓦遮頭！」
「你又俾外賣爸趕出街？」我大吃一驚。兩日前，他和外賣爸吵架被趕，來我家借宿一晚。鬧翻原因，離不開攝影、學業、前途和麥澤。歡迎他在此長住，省卻激心之苦。但為了麥澤，他選擇翌日回家再戰。
「唔係！我只係感嘆下『人生無常』啫！」他傻笑。「上一秒，佢仲係自己嘅親人；下一秒，先發現佢一直唔當你係人！」語帶雙關。憶及龍知梓的遭遇，也在說自家問題。「做人，只可以信自己、靠自己。講心，唔係唔得，不過唔好太上心，因為預咗對方隨時會變心。」氣難消，意難平。
外賣哥離棄過龍知梓，自己被龍知梓竊聽過；他曾對外賣妹拒施援手，自己亦被外賣妹出賣過；龍知梓對龍老先生死心塌地，卻被當作玩偶戲弄…真情假意緊接交替。換轉太快，局內人眼花瞭亂，難以辨清身邊人心思，對其投入真感情。但能怪誰？他自己亦有份製造問題。
三人凝住了…眨眨眼，回過神來，外賣哥自知言論惹火，連忙道歉：「Sorry！我…」
「唔使Sorry…明白嘅。」我低下頭來，明白必須認真審視自己的情感：「因為我都未冷靜到…」
這幾天，龍知梓和龍老先生的對話，不停在我腦海裡迴轉，將既有的生死觀念不斷推翻、重組。本以為生死是二元對立的事情，非生即死，非死即生，分明的，沒有灰色地帶。惟探望過變為植物人的龍知梓後，我才驚覺龍知梓沒有真正活過。
生命是自己的。生命該花在自己身上，但他總是投放過多心神在他人身上，無意間成為他人的附屬品。
他是龍知銳的兄長、龍老先生伉儷的孫兒、龍知靈的表哥、梓銳的摰友、龍氏學校的校董、我們的朋友兼同學、寒菲的戀人…但他沒有將自己視作龍知梓。不是以「龍知梓」的身份活著，那龍知梓就沒有活過。
性格使然？後天習慣？社會氛圍逼使他要優先處理額外的身份？抑或是，他特意無視真正的自己？難道他不喜歡自己？自卑嗎？
他說，他希望透過栽種種子，找到生存意義。後來發現自己的種子本來就是傷痕累累，難以開花結果，所以他放棄栽種。傷痕累累的最初，童年嗎？要徹底傷痕，必定要觸碰痛處，痛苦難免。可恨，他捱不過去。寧可一切努力付諸東流，抱著絕望離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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